網文:誓不低頭的15歲少年
(注:以下文章及圖片轉載自 Nam Gu Leung 臉書)
「你能過來看看他嗎?」一通電話,劃破9月某夜三更難得的安寧,朋友告訴我在屋苑平台的長石櫈上,發現一個男孩在睡覺。望望時鐘,縱然已是零晨三時多,只要我的腦袋接收到「有孩子需要幫忙」的訊號,手與腳自然會行動起來,立刻拿出一套衣服和毛巾等物資便跑出門去了。
朋友將男孩的照片發過來,是一張很令人心酸的照片。男孩穿著薄薄的上衣和短褲,微微捲曲了身體用手臂當作枕頭,行裝只有一個背包而己,感覺好像不想打擾到其他人一樣安靜的側臥著。趕往現場的路程,怎麼變得那麼遙遠?為何不能讓我一下就飛到孩子的身邊,替他蓋上外套,令他在夢中也能感受到一絲溫暖?
下車立即飛奔到那平台,朋友將男孩交予我後便離開,然後我輕輕坐在他旁邊,想看清楚他多一點。很快,他便醒來。相信是又硬又冷的石櫈導致男孩睡得不好,當然背後一定有比這個更差勁的原因。
男孩泛著少許迷懵的眼神打量著我,先讓他喝口茶定定神,然後他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坐直身子,試著與他打招呼,男孩點頭回應,我便進一步打開話題,說說這談談那,漸進佳境時就問他不回家的原因。
「爸媽加了一道鎖把鐵門關起來,所以我有鎖匙也進不到家𥚃,唯有在這長石櫈上渡過一夜,待天亮便上學去。」男孩淡淡的道出真相。越聽下來,察覺到事情並非如此簡單,原來他也有與我相似的經歷,家暴陪伴著男孩成長,令他習慣讓「距離」接觸別人,把自己隱藏在內心深處,築起一道不輕易給人越過的防線。我用了多少年才能擺脫這種困著自己的枷鎖?好像是五年,又好像是十年,忘記了…… 反正已經往事如煙,記著仇恨來不及比記著恩惠的好。
我們慢慢展開一場深談,他告訴我很多家𥚃、同學與抗爭的事。說了一圈,我帶著話題回到爸媽加鎖的事情上,男孩起初咬著唇,不欲多談的樣子,不難估計是和反對他外出參與抗爭有關。「我想做救護員,7月中在煙霧瀰漫的抗爭現場,有一個哥哥走來問可否替他清洗眼睛,我非常高興能夠幫到他。」他為了證明,立馬打開身旁的背包,𥚃面只有少量醫療用品,大部分都是男孩省吃省喝用零用錢購買的。「暑假時,我只可以吃到晚飯一餐;暑假後,每天我一定會吃光學校的午餐,晚上未必會有晚餐吃。愛國的爸媽從暑假前已經折斷了我的零用錢,年紀比我大2年的姊姊有時會將兼職賺取的工資,分給我$40元作為一個星期的零用錢,那樣我便幸運的可以買維他奶填飽肚子!」男孩的遭遇說明金玉其外的香港,正在經歷敗絮其中的腐爛,成年人永遠只看見「持份者」的利益,卻看不到孩子悲微的需要,難怪政府各高官也都目中無人,從來看不起孩子為光復香港,而堅持的時代革命!
同樣也是721敲響了男孩心中的「革命因子」,他由救護的崗位越行越前,現在已經是一個前線孩子。「我用受傷的手從速龍手中搶回手足,我成功營救了他。」男孩如數家珍般的細說每次前線作戰的點滴,我知道他的手至今仍然在痛,只是靠意志拿著雨傘撐在最前方。
迎接晨光後,我邀請男孩陪吃早餐。坐在人頭湧湧的餐廳,他的神情顯得不自然,在我請他點餐時不停細聲說:「不用了,我吃很少就足夠,不如你分我一塊餐包便好。」忽視男孩的要求,我自作主張的替他點了一個早晨全餐,希望這份早餐至少能讓男孩感到溫暖的陽光也有在照耀著他。
「你先吃吧,不用等哦!」任我怎樣說,男孩還是堅持等到我的餐點來後才一起吃,看,他是個很有禮貌、而且懂得尊重長輩的好孩子呢!果然如男孩所言,就算昨晚沒晚飯吃,他也只吃得下一半的早餐,我不斷鼓勵他吃多一點,換來男孩一句相當心痛的回應:「每天只能吃到一頓,令我的腸胃都習慣了比較小的進餐份量,今天這頓早餐已經很豐富,可借不能將剩下的包起當晚餐。」我有點質疑自己聽錯了…… 為何在香港能找到堪比貧窮國家的兒童的生活情況?更可恥的是,我們搶奪了屬於男孩的未來⋯ 香港的孩子被逼得要為自己的未來而抗爭,我們漠視他們單薄又瘦弱的身軀擋在極權前面,讓孩子們獨自面對載滿重裝的警察,有些被家人推開甚至連溫飽也顧不上,每次抗爭卻依舊站得像巨人一樣,雖然並沒有屹立得不倒的驅體,不過他們重奪香港自由的決心孰是不能被動搖半分。
2019年的香港何其幸運,擁有一代活得出彩超越艱苦的孩子,但願我們能夠學懂珍惜,才不會失去香港人的所愛。
早餐過後,男孩在我目送下成為當天第一個等待校工打開校門的學生。他一步一步走進校園,回頭不停揮手和我說再見。男孩背影孤孤單單的,與回到中學時的我一樣,不想讓同學看到臉上的傷痕和心裡的哀傷吧!可能我倆都在想:「若果時常低下頭的話,是否能成功將痛苦埋隱在自己的影子內?」孩子,我明白你只願相信自己,但請不要拒絕我,給我一個機會繼續陪在你身邊走走看,讓我為你這難行的路擋下一點黑暗也好啊!
數日後,男孩再一次於示威活動後無家可歸,替他打點好暫宿住處,看他蓋上被子熟睡便打算離開,然而他睡得極不安穩,雙手緊緊的抓著被子,很大幅度的捲曲身體側躺著,眉頭緊鎖的樣子告訴我夢境裡一定出現了很可怕的東西,我輕拍他的背好一陣子,也未能讓他放鬆下來,只好讓他像我睡覺時一樣,只有把自己四圍都逼滿東西,造成虛假的安全感就可以了,結果把抱抌塞進他的懷𥚃,然後再把咕𠱸、背包、衣服等雜物都貼在男孩背部,慢慢感覺到他的身體放軟了少許,睡得鼻子在發出很累時才有的打呼聲。
悄悄的離去後,我到餐廳吃飯,計劃回家換過一身衣服再過來陪伴男孩,想不到他竟然在我吃得差不多時發訊息問我會否再回來!是在陌生的環境睡不好又害怕得被惡夢嚇醒吧⋯ 男孩偽裝著不想我回去,想要我回家好好休息。孩子,我怎能漠視你的不安呢?縱然你每次抗爭也走在我們前頭,畢竟你還是個只有15歲的青澀少年,誰不敬佩你對香港的擔當與作為?
我倆之間還有不少獨特的經歴,除了抗爭,也有生活。寂寞的人總是會用心的記住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,我倆也一樣,互相記掛著對方。直至某天,男孩失去聯絡,問過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也找不到,我心𥚃最擔心的事終究是發生了:男孩在被捕名單上。
立即通知義務律師幫忙,在等待的48小時,不煎熬是假的,但又能如何?腦中不停轉換多次出現在直播看到的警察濫暴畫面,不受控的想像男孩會否成為其中一個被暴力虐待的示威者?他的堅毅態度會否激發警察連番虐打?15歲的體魄受得住來自警察的精神折磨嗎?他會平安、身體完好無缺的回來嗎?實在不敢讓自己想下去……
「我出來了!我要繼續抗爭!」男孩獲保釋後向律師借電話打給我,話筒𥚃有他帶著哭聲的說話。壓下淚水先安撫好他,不停的問他有否被暴力對待,儘管男孩保證沒有受到傷害,我堅持一定要看到他才能放下心來。幸好,男孩只在被捕時受了點傷,沒有在等待保䆁期間遭受到如新屋嶺禽獸不如的對待,心中的擔憂暫時放下一些,想到男孩將面對2項刑責,我要怎樣做才讓你感到不孤單?
深深的記得在報平安的電話𥚃,男孩平靜後說出對自己、對香港的誓言,最後他道:「我不會因懼怕自己將來所受的刑罰而停下,我會用我的年輕作為阻止極權吞噬香港的本錢,再多的刑責也不能令我畏怯退縮,香港愛了我15年,就用我未來的15年換來抗爭的養份,我想在30歲完成刑滿出獄時還會感受到這仍是我最愛的香港!我,誓不低頭。」
孩子們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對香港的愛,都比成年人來得直接、深切,他們願意用自己守護香港,我們還要讓多少個孩子獨自面對成年人本應承擔的責任?我們要磨多久、踐過多少眼淚才學到孩子的不低頭?
香港人,反抗,並不是說了算。
2019年10月16日